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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文学大赛(307):嫁妆是非(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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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9/5/14 20:25:34
  • 来自: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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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是非(短篇小说)

丁迎新



    我不要嫁妆!
    赛男丢下这句比石头还硬的话,甩头就走,出了门。已看见赛男骑着电动车成了小路上红艳艳的小点,话还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撞得兰嫂的心一阵阵痛。
    兰嫂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跟面前的桌子板凳一模一样。不想动,也没力气动,口干舌燥,连站起来倒口水喝的劲都没了。好久没这么歇歇了,忙了家里忙家外,忙了田间忙山地,忙了农活忙菜园,反正是忙,白天黑夜地忙,无止无尽地忙。歇吧,累死累活又能怎样,吃力不讨好,白忙活,也白操心。上辈子欠了她的,还不让还,下辈子接着欠。
    刚才的一番激烈争执,已经上演过不少回,但像今天这样好比火柴擦着了火,掉头就走,还是第一次。再细想想,这丫头小时候就从没乖巧过,你叫她往东,她偏往西,你叫她上山,她偏要下河,总对着干。不舍得打,打她不如打自己,比打自己还疼。最狠的就是骂,最多的是苦口婆心地讲道理,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她把耳朵捂着了还讲,讲得她服了软为止。赛男就怕妈妈哭,一看到妈妈的眼泪,再强硬的表现也会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听了妈妈的。所以,兰嫂对付女儿的绝招就是哭,可今天失灵了。
    赛男总怪妈妈管得太宽,比太平洋警察的美国还管得宽,兰嫂也承认。很小的时候,是吃饭,是穿衣,是睡觉,是生活习惯;上学后,是学习,是讲话,是举止,是安全,是交朋结友;上了大学,是写信讲,一封接一封,不等赛男回信,就又写了寄去;毕业了,上班了,见面还是讲,见不到就在电话里讲。不管能行吗?一个女孩子家,生在这样穷寒的家庭,没得依没得靠,你得知书识礼吧,得有模有样吧,得懂事吧,得上进吧,得有份像样的事做吧,然后,还得有个好男朋友好婆家吧。这样,当妈的才会放了心,要不,总是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悬在那,落不了地。
    有些,赛男虽然当面不听,还顶撞,背后倒也按妈妈说的做了。可从几年前开始,一说到工作,说到谈男朋友,根本不予理会。说烦了,就顶一句: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知道吗?我的活法你不懂。兰嫂就骂:什么时代我都是你妈。还活法呢,你懂一点点我当妈的心,我就烧高香了,死了也心甘。往往的情况是,这样的一句话出来,后面再跟上湿润的即将泪水涟涟的眼睛,赛男便投了降,暴风雨急转太阳明媚,柔情似水地反过来撒娇了,哄得兰嫂身子软了心也软了,战斗宣告结束。
    好好的老师不当,辞了职,做什么直销;直销没做到三个月,又到保险公司;现在据说又不做了,四处游荡,说是找项目,要自己当老板。
    婚姻方面就更气人。高中时就有不少人追,像防贼似的,围追堵截,生怕她早恋。上了大学,追的人也多,鞭长莫及管不了,再三提醒她多个心眼,先当朋友处,毕业了,有稳定工作了,再说。她说自己一个没谈,谈没谈,兰嫂搞不清。毕业了,上班了,二十多岁的人该谈了,又不见影子了。上门提亲的不少,介绍的也多,不愿意见面,说自己谈。女孩子不像男孩子,岁数一大就不吃香了,一过了三十,不是别人追你,而是你得追别人了呀。马上就是三十岁了,还没事人一样,一天到晚疯头傻脑地,没心没肺,能不急吗?
    唉!
    天色渐暗,像一层灰色的幕布从天下罩下来,挡住了天光,屋子里也现了墨色,浑沌起来。桌上是赛男下午来家时带的一堆吃的喝的,有奶粉,有桂圆,有雪饼,还有稀奇古怪名字的东西。如果不是女儿每次回来带的这些,有些,兰嫂没见过,更没尝过。目光落到桌上的一刻,兰嫂的心里又生出些须暖意,本来已经模糊的视线又清晰了些。
    站起身,身体已有些僵硬了,向房里走。进到房门,伸手就能摸到窗前的抽屉桌,黑得已经发亮,是赛男的爷爷手上置的,一直还在用。站到桌前,一块裂了几条大缝的厚玻璃板占据了桌面的大部分面积,玻璃和窗台之间的桌面上,是梳头用的镜子,插梳子牙膏牙刷的断了握把的旧搪瓷茶杯,再就是雪花膏和花露水,还有女儿的几个大大小小写着洋字码的化妆品一字排开。女儿的东西,兰嫂是从来不碰的,女儿硬往兰嫂的脸上抹过,兰嫂一个劲地躲让,那香,闻不惯。听女儿说出来的价钱,更不敢去碰,比家里来人做一桌子有鸡有鱼有肉有酒的饭还贵。
    玻璃板下面,排布着满满的照片,大大小小都有,有的已经发黄和发霉,一部分是黑白的,也有一部分是彩色。彩色的,基本上是赛男的,上高中时,上大学时,工作之后的就没有了,说是在电脑里,没必要洗成照片。黑白照片里的赛男,是很小的时候拍的,有和兰嫂的合影,大多是赛男摆出各种样子的单人照。
    兰嫂的目光定格在正中间的一张烟盒大的半身像上,照片上的人也像是在看着兰嫂,相互对视着,久久地对视。



    赛男的车骑得很快,手机里有几个微信没回,几个电话没接,具体几个没去关注。妈妈也听到了铃声,提醒了几次,可赛男无动于衷,手机装在口袋里,碰都不碰一下。
    赛男是带着气走的,也是带着气回的家。那么急着定夺,干嘛呢?
    这一路的青山绿水是赛男的最爱,山林间的鸟鸣和花开,河里的游鱼和虾,哪一样都是赛男最喜欢的,看不够,听不够,玩不够。小时候步走六七里路上学,这路上的时间是赛男最享受的时刻,常常上学会迟到,晚上放学会天暗了才到家,为此挨了妈妈不少训斥,也在学校罚了不少站。今天的赛男,没了心情左顾右盼,要是跳到河里能把肚子里所有的气出出来,宁愿连人带车直接骑到河里去。
    接近二十里的路,仿佛一眨眼之间,就过了三分之二,眼前已是一片废弃的老式厂房,已经不像厂房的厂房。这里是曾经的军工厂,曾经热闹非凡,连带着跟前的晓天镇也热闹非凡,人的穿着等有些方面比山外的县城还时尚和先进。孩提时的赛男每次跟在大人身后经过时,都眼馋得不得了,想都不敢想的各式各样的花衣服,干干净净地上班下班和逛街,比墙大得多的放电影的银幕,各种颜色和味道的雪糕,太多太多了,哪一样都羡慕得要死。于是暗暗在心里发誓:
    我长大了,一定要到这里来上班!
    可如今,早就荒凉一遍,连一丝丝当年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有些原先的住宿楼,被当地的老百姓给占了,当作住家,也有几幢厂房被镇上办过厂,不到几年,还是废弃了。更多的就那么丢在风雨里,像淘汰不要的烂衣服和鞋子,偏偏还顽固地存在着,不甘心早早地断气。
    人,怎么就这么狠心呢?赛男想不通。旧的东西,就一定要扔掉吗?人老了,也要扔掉不管?
    我偏不!赛男在心里发狠。握车把的手又加了把劲,一拧,已经拧到极限了,是最快的速度。
    果然,赛男刚抵达晓天镇的街口时,庆敏已经站在了那,跟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似的,专门守候着。一见到穿着红风衣的赛男从一粒火星成为一朵红云,远远地出现,一下子扑过来,没等赛男的电动车停下来,就板着脸责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微信也不回?
    赛男不慌不忙地减速,停车,人还骑在车上,抬手把滑落到额头前的头发向后理了理,这才瞟了眼庆敏,不冷不热地说:我为什么非要接你电话,回你微信?
    庆敏板着的脸像冰遇到了火,瞬间融化,腰已经讨好地弯了下来,话也变成哀求了:姑奶奶,我爸我妈特意在家等着你呢,已经等半天了。
    等我?有必要吗?赛男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秀气的眉毛一挑,明知故问。
    庆敏显然很急了,一只腿往赛男的电动车上一挎,紧贴着赛男的后背,两只胳膊从两侧绕过赛男的身体,握住车把,一拧,车子向前一驰,跑了起来。
    你想绑架我呀。庆敏哪管赛男的抗议,也不管路上人来人往,直接把速度加到最大。绕过正街,骑上桥,再下桥拐弯,前面一溜就是晓天河旁边新开发不久的几幢住宅楼。
    等等!
    猛然一声喊,赛男的手搭上庆敏握车把的手,逼停了车。
    干嘛?
    我总不能空着手吧?
    庆敏诡笑,说:这才像话。车子重新启动的同时,又补了一句: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赛男的脸生出了春风,装作狠狠地一拧庆敏的胳膊,其实一点没用劲,庆敏已经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啊哟。
    两人骑车到庆敏上班的财政所,取了庆敏放在办公室里的替赛男买的两瓶五粮液酒,再重新向庆敏家骑去,几个拐弯,就到了楼下。
    庆敏迫不及待地下车,拎起酒,兴冲冲地走在前面,有钥匙不用,按响了门铃。门开处,庆敏的爸爸和妈妈都站在了门口,笑脸相迎。
    叔叔阿姨好!赛男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地打招呼。
    赛男,你可总算来了。庆敏妈妈一把拉住赛男的胳膊,亲热得完全不像第一次见面。走在前面的庆敏回过头,推波助澜地说:再不来,我爸妈就要出动八抬大轿请你了。赛男的脸一片绯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家里明显是刻意收拾过的,除了整洁之外,还有淡淡的什么香味,很好闻。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苹果、香蕉和葡萄等几种水果,赛男刚落座,庆敏妈妈已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端了过来,赛男站起来接过,说了声谢谢,再重新坐下。庆敏放下酒,嘻笑着走近赛男,紧挨着也坐在沙发上,坐下来的同时,望着赛男诡诡地笑。赛男腾出一只手,悄悄在庆敏的腰部狠狠掐了一下,这回是真掐,用了力地掐,庆敏痛得啊哟一声叫。庆敏突然地叫声,把正在厨房削苹果的妈妈吸引得偏过头来看,在阳台上走了一圈,刚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落座的爸爸也转过视线,庆敏赶紧救场,说:没什么,腿碰到茶几上了。
    妈妈把削好的苹果用两个手指尖夹着,递给赛男。庆敏说:我的呢?妈妈说:自己削去。话是这样说,手上已从果盆里拿了一个苹果,再走到厨房去削皮。
    听庆敏说,你是硕士毕业的是吧?庆敏爸爸开始问话。
    对,本科读的是师范,不想当老师,就又读了硕士。
    当老师挺好呀。拿着削好的苹果走过来的庆敏妈妈答了一句,把苹果递给庆敏。
    妈,你不懂,赛男想干大事的,不甘心寂寞守护三尺讲台。庆敏扫了眼赛男,得意地替赛男答话,然后猛啃了一口妈妈削好的苹果。
    哪有。赛男面子上不好意思了,心里已至少拧了庆敏三回。要不是庆敏的爸妈在当面,早就给他好看了。
    听说你辞职了是吧?庆敏妈妈问。
    对,想重新开始。
    挺有上进心和好胜心的,比庆敏强。庆敏爸爸点了点头。
    不会吧,这才第一次进门,你们就鄙视我厚待她了?庆敏叫起冤来。
    那你就争气点呀,拿出样子给我们看看。庆敏妈妈顺手推舟。
    赛男深深吸了口气,正要郑重地说一件事,庆敏爸爸的手机响了,接听之后,站了起来,说:县长来镇上检查,我得马上去一下。你们聊。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县公务员招考刚刚开始,你这么优秀,可以试试,应该没问题。



    您就是我的嫁妆!
    这话一说出来,连第一次上门,就坐在旁边的庆敏都楞住了,目光紧紧地嵌在赛男的脸上,期待着她更进一步的阐述。
    庆敏的心里已经在嘀咕了,还有把母亲当嫁妆的?
    当兰嫂得知女儿已经谈了对象,而且已谈了近一年,还是晓天镇上镇长家的儿子时,喜悦的泪水像洪水漫过堤坝,哗哗地就下来了,挡都挡不住。鬼丫头,心思这么深,连口风都不露。
    死鬼总算在天有眼,保佑女儿有个好的归宿,也不辜负我这几十年来吃的苦。一想到这些年来的苦,兰嫂的泪水更汹涌澎湃,像阻挡洪水的堤坝决了堤。
    兰嫂接连好几天魂不在身上,神魂颠倒,一会哭,一会笑,晚上更睡不好,迷迷糊湖地,像是睡着,又像是醒地。这些年来的日子,像日历一页页地翻,哪一页都清晰如初,好象就在眼前。
    丈夫是个民办教师,家里穷,一直讲不到人。兰嫂冲着他是个文化人,不顾家人的反对,非他不嫁。关系僵持了好几年,父母实在拗不过,看女儿年龄也大了,还死不回头,只好默认。出嫁时,丈夫已经三十出头,兰嫂也已经二十八岁。
    那时,家里本身就清贫,加上父母不满意这桩婚姻,嫁妆只有一套木盆一个洗脸架一个脸盆两个水瓶,正好一担挑。出嫁时,就弟弟一个人送亲,扛着洗脸架,一担贴着红双喜字的稻箩由新郎自己挑。相比起别人家的有箱有柜,是寒伧了些,但兰嫂知足了。别看兰嫂义无反顾地要嫁,可真见了他的面,却总是躲着。远远看他对面走过来,能绕出好远去,不敢抵面。家里同意后,他来送节礼,从大门进家,兰嫂就从后门出来。还不让弟弟喊姐夫,让叫哥,就那么一直叫下来。
    结婚后,一直不见有喜,两边的父母都现了脸色,别人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两个人自己也急得头低着,不敢见人。偷偷地往镇上县上还有省里的医院跑,检查来检查去,又说一切正常。直到第五年头上,兰嫂才有了身孕,怀孕第五个月头上,丈夫在暴雨天送学生过河的时候,跌进了洪水里,连尸首都没找到。兰嫂哭得死去活来,嗓子哭哑了有半个月。
     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其他人也劝,劝兰嫂赶紧把孩子打掉,还年轻,再重新嫁人。兰嫂坚决地摇头,谁劝都不听,生下了赛男不说,压根不提重新嫁人的事,别人上门说媒也拒之门外。而且,瘦弱的肩膀硬是撑起了家,什么都干,女人干的,男人干的,不会就学,让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除了夜半无人时的泪水,那是唯一不属于男人的东西,可只有自己知道。送走了一双老人之后,就和赛男相依为命了。因为名字里有个兰字,庄里庄外,年龄大的年龄小的,都喊她兰嫂,有尊重的意思在里面。
    兰嫂说话了,轻言小语地,当着未来女婿的面,她真地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
    我要能当嫁妆倒好了,省得辛辛苦苦地挣。
    妈,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呢?赛男急了。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置办嫁妆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人家有陪彩电冰箱洗衣机的,有陪城里房子的,有陪轿车的,有陪这金那金的,还有直接陪现金存折的,妈这么些年省吃俭用,也攒了一点,为的就是这一天。就看你想要什么。
    赛男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庆敏,质问:说,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娶我?非我不娶?
    一直就在发楞的庆敏,面对赛男的突然发难,更发呆了,但很快醒悟过来似地直点头,赶紧说:是的。
    我没有一分钱嫁妆,只有一个妈妈跟着我,我到哪,妈妈就到哪,我有什么,妈妈就得有什么,还娶吗?
    庆敏眨巴了两下眼睛,说: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呀。当然。
    赛男一下子扑向庆敏,抱住庆敏的同时,热辣辣的嘴唇贴上了庆敏的嘴唇。就在一瞬间,一直以刚强著称从没有眼泪出现的赛男,泪奔了,泪水浸泡了正紧紧亲吻着的嘴唇。这一切,太出乎庆敏意料了,比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还狗血,嘴唇被吻着了,还在发楞,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切,也大跌了兰嫂的眼睛,一时间,看是肯定不敢看,不知道是走好还是转过身去地好,低下头,手足无措了。
    现在的年轻人,咋就这么那个呢?还没结婚呢,连双方家长都还没见面商谈,也没订亲和确定婚期。兰嫂不想嫁妆的事了,脸上浮出淡淡的愁容。想当年,和她爸在结婚前,连手都没牵过,面抵面也没有过,身高胖瘦只是远远的感觉,脸上有没有痣都不知道。
    好一会过去,兰嫂重重地一声唉,才解开了两张紧紧贴在一起的嘴唇。赛男笑了,带着满脸泪水的笑,不好意思地笑,开心的笑。庆敏也跟着笑,傻乎乎地笑,开心地笑。



    赛男一个人来到镇政府,直接找到庆敏爸爸的办公室,庆敏爸爸正在接待人。听见开着的门扇被敲了三下,一抬眼,一个姑娘进入眼帘,竟是赛男,才见过两次面的赛男。正和客人说着的话断了,卡了壳。
    镇长好!您先忙,我一会再过来。赛男大大方方地说。
    好,好。庆敏爸爸连忙答应两声,把头转过去再面对客人,忘了刚才说到了哪。
    客人走了,赛男再次进门,直奔主题:镇长,想从您这了解一个事。
    庆敏爸爸笑了,说:怎么?和庆敏闹别扭了?超出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围,要直接向镇长投诉是吧?话说着,微笑着招呼赛男坐,倒了杯水递给赛男。
    不,与庆敏无关,是向镇长请教一件公事。
    是吗?你说。
    老军工厂那一块,已经作废好多年了,好可惜,镇上有没有重新利用的计划?
    庆敏爸爸眉头一抬,说:目前没有。你对那感兴趣?
    对。能不能租给我?我想在那办个敬老院之类的颐养机构。
    敬老院?庆敏爸爸有些吃惊。眼前的赛男很有闯劲呀,也很有想法,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这一点是庆敏远远不能比的。沉吟了一下,庆敏爸爸郑重其事地回答赛男:想法是不错,中国即将进入老年化社会,养老服务机构是个朝阳产业,可资金投入不少呀。我们这里属于山区,人口稀少,距离县城又有五十多公里,交通等方面也不占优势。
    赛男一扬头,大大咧咧地说:从小到大呗。山区自然环境好,空气和水都没什么污染,生活成本相对较低,现成的老厂房可以利用,这些也是优势呀。
    有道理。噢,对了,我上次跟你提过的考公务员的事,有考虑吗?
    赛男果断地摇头,说:没。我不喜欢天天机械地坐在办公室,想自己闯一闯。
    哈哈!庆敏爸爸爽朗地大笑,问:你和庆敏商量过了?
    没,这是我个人的事。
    这观点不对吧?工作和生活和事业,如果分得那么清楚,怎么共同去走未来的路?
    就在赛男低头思索怎么回答的当儿,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张口在问:请问,这是镇长的办公室吗?
    两个人从不同的方位,同时向门口转头,赛男惊着了,一张口,自然而然喊出一声:妈!人紧跟着也站了起来,说:你怎么来了?
    看到女儿的一刻,兰嫂也瞪大了眼睛,要是知道女儿在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进这个门的。可已经来了,不进门又不合适,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迈了进来。庆敏爸爸是第一次见到赛男的母亲。前段时间,庆敏在家跟爸妈说要订亲的事,可赛男总说不急,庆敏爸爸说是不是应该先到赛男家拜访一下,征求一下她母亲的意见。通过庆敏的口,已经知道赛男只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想到,赛男的母亲竟主动先来了,而且是直接找到办公室。
    让座,倒水,三个人坐下来之后,谁都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如何开口,一下子陷进尴尬的沉默。各人的目光,快速地扫过另外两个人的脸,希望能捕捉到什么,至少,是个开口的由头。
    您是从家来吧?还是庆敏爸爸先开了口。
    对,现在有城乡公交,方便地很。兰嫂回答。
    又陷入了沉默,还是庆敏爸爸开口:孩子已经大了,你就不要太辛苦了,有时间多出来走动走动,放松放松。
    对,对,现在想操心也操不了心了。兰嫂瞥了眼赛男,后面的话里隐隐有一种伤感,一种怨气,好象是特意说给赛男听的。
    妈——赛男忍不住了,身体向妈妈倾斜了一下,一个妈字,拖了长长的尾音,有制止的意思。
    庆敏爸爸笑着说:哈哈!赛男,这可不民主呀,怕妈妈揭露你?
    不是不民主,一天到晚就在我耳边说嫁妆的事,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都还早着呢,再说了,谁规定了嫁人必须要有嫁妆?赛男嘟上了嘴,脸向着妈妈的反方向微微地一侧,明显有抗议的味道。
    听赛男说到这里,兰嫂不管不顾了,开始亮出此行的目的,不再顾忌女儿就在身边。庆敏爸,就凭你说说看,哪个闺女出嫁,当娘的能不准备上一份嫁妆?哪怕家境再贫寒,也不能少了女儿,愧了女儿,苦了女儿。男方家再富裕,是男方家的,给女儿的嫁妆,是当娘的一分心。我这辈子,凭一双手把女儿拉扯大,就是为女儿活着的。这么些年累死累活地辛苦,为的就是女儿,现在有吃有喝有穿,日子好过了,女儿大了,能有个好去处,心才会安。我们不跟人家攀比,但起码不能让女儿一个人光溜溜地出门,攒来攒去攒点钱,为的就是这个目的,要不,留着死了带进棺材里去?
    妈——赛男牙齿咬着了下嘴唇,眼神里满是埋怨和心疼,要不是庆敏爸爸在场,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表现出来。
    我懂了,这是要让我当法官,断个是非,对吧?庆敏爸爸微笑着,话是对着赛男说的。
    沉吟了一下,庆敏爸爸接着说:依我说呀,做上人的,有这份心就行了,至于嫁妆有没有,有多少,还是尊重儿女的意愿。不要也没什么,跟别人没关系。多要肯定是不行。对吧?赛男。
    赛男一听庆敏爸爸这样说,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连连点头说:恩,对,是这样。
    兰嫂还想说,这回被站起身来的赛男给拦住了,顽皮地说:镇长代表政府,我们听镇长的,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庆敏爸爸也站了起来,说:我来把他母子俩叫过来,就在附近吃个便饭吧,难得来一趟。
   我请客!赛男兴奋地表示。
    行,你请客,我付帐。庆敏爸爸的顺水推舟逗笑了赛男,兰嫂一直沉郁的脸上松懈了许多,勉强露出微微的笑意。



    沉寂了二十年,已经破旧不堪的军工厂,突然起死回生了,像藏在深山里的财宝又重见了天日,焕发了新生。
    遍地丛生的荒草清除了,地面进行了平整,一幢厂房,两幢住宿楼,还有一个原先的幼儿园和一个灯光球场,已经完全按照原貌进行了修整,内部的道路重新进行了硬化,做成了带色彩的塑胶马路,厂区的周围扎起了白色的栅栏,整个圈起来的范围既旧也新。
    有趣的是,厂房、住宿楼、幼儿园和灯光球场也分成了不同的色块,进到每个场所的里面一看才知道,原先作为生产区的厂房里,设置成了球场、影视厅、棋牌室、报刊图书阅览室和演艺厅,属于公共文娱活动场所。厂房的外墙不变,大的构造和顶部也不变,还保持着原来的风貌。住宿楼仍然是住宿,添加了医生值班室、护理室、小型活动室、洗衣间等配套服务设施。原先的幼儿园是以食堂的形式出现,中餐厅,西餐厅,早餐厅,自助和售卖各有区分,有公众就餐区,也有小型的包厢,各取所需。灯光球场的功能基本不变,各类球的设施都有,露天电影也可以放映,文艺演出的舞台也有。当年不亚于一个小社会的军工厂各项功能,几乎又重新亮相了,还有了新的项目增设,乍一看,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代,只是内部细节和设施现代化了,也更科学化合理化。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所有的不同区域之间,毫不例外都以绿树相间隔,还有呈不同块状的花木和绿草地,像孩子们玩的拼图。一眼望去,赏心悦目,胜似乡村和自然。
    一个仿造的与当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装饰的水泥大门,矗立在原来的位置,与当年的厂名一模一样的字体写着现在的名称:
    旧时光老年颐养中心!
    名称上方披着大红绸布,分披在两边,一副等待揭牌开业的架势。一个新潮的气球彩虹门同时扎在大门的外环,还有气球扎出的左右各四个字,分别嵌在上方的两端,左边是“百年好合”,右边是“开业大喜”。通向这里的道路两旁,与新载的行道树平行的彩旗分插两行,如身着彩装的士兵,严阵以待。这两列彩旗,应该属于当年最喜庆时刻的象征和装扮,也算是复古的做法了。
    一行人远远地走来,有说有笑,走在最前面最中间的是一对新人,不说你也知道,是赛男和庆敏。庆敏是毕挺的蓝色中山装,赛男是大红丝绸竖领对襟袄配马面裙,两人胸口佩戴着的新郎新娘的胸花, 才显示出他们今天的特殊身份。庆敏手持一把红色油纸伞,撑在赛男的上方,如果是两人单独走在皖南的油菜花隐映的石桥上或者戴望舒细雨的小巷,绝对是一幅极具诗意的好油画。庆敏爸爸走在左侧,兰嫂和庆敏妈妈走在右侧,边走边说话,一些亲友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喜笑颜开的附近村子里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青壮年基本上都常年在外务工,留守家中的,也只有老人和孩子了。
    这一群人的前后左右,几个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忽前忽后地拍摄,还有几个自媒体的工作人员也在跟拍和直播,他们的设备是新颖小巧的,效率更高更快。
    一个小小的细节很是吸引了镜头和眼光,那就是兰嫂胸前佩戴的胸花红布条上,竟写着嫁妆两个字,让不明究里的人摸不着头脑。还有用人做嫁妆的?
    新人的婚房设在其中一幢住宿楼的里面,与别的房间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大红的床上用品和悬挂的彩色气球,连司空见惯的婚纱照都没看见。众人到达新房,庆敏爸爸举起手,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止住挤塞在里里外外的嘻笑喧闹,说:大家静一下,我们现在有请今天的主角发布新婚感言!话说完,带头鼓起了掌。
    赛男侧脸看看庆敏,庆敏侧脸看看赛男,庆敏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亮,说:你是家代表,也是这里的老板,主角中的主角,你说。
    赛男同样是满脸幸福自豪的光亮,略含娇羞地说:你授权了噢,那我就不客气了。
    首先,我要表达感谢。一是感谢我的妈妈含辛茹苦地把我哺育长大成人,在之前的岁月里,她是我唯一的最重要的人,在以后的岁月,她依然是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今天委屈妈妈了,当我的嫁妆。话说完,转过身,紧紧地拥抱兰嫂,兰嫂的泪水下来了,也回以热情地拥抱。
    赛男松开拥抱,接着说:二是感谢庆敏的爸爸妈妈,当然,现在也是我的爸爸妈妈,赐给我终生的伴侣——庆敏,期待始终如一地理解我,包容我,爱我,和我共同走接下来的人生之路。话说完,同样转过身,和庆敏深情地拥抱。
    三是感谢晓天镇政府给予我创业和圆梦的机会,把这一片昔日的宝地交给我来筹划和管理,圆我的创业之梦,事业之梦。我一定不负厚望,让旧时光将在这里永远定格,用心专心地只生产一个产品,那就是:
    幸福晚年!
    赛男的话刚说到这里,外面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大家涌出房门,从楼上走廊向下一看,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着一些老旧器物站在楼前,正叫喊着问管事的在哪。赛男在前,众人随后下楼,近前仔细看才知道,那些老旧器物是一些被时光之手打磨得发了黑的物件,木质的,铁质的,也有铜质的,还有竹制的,有的上面还隐约有雕花和彩绘的图案。梳妆台、衣柜、首饰盒、挂镜、脸盆架、脚盆、红漆斑驳的碗筷、铁壳和竹壳的水瓶,等等,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是当下的生活早已不见踪影的老式用品。
    赛男明白了,这是有偿征集传统嫁妆用品启事发出后有了反响,周边的老人已经开始主动往这里送。赛男把一个工作人员叫过来,让他马上进行接收和登记,一边就此机会向大家介绍说: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在这里开辟一个传统婚嫁用品展览馆,收集民间散失和丢弃的各种老式婚嫁用品,让它们回归到现实当中,按照不同的盛行年代进行陈列,找回过去的记忆和幸福,也呈现一部有凭有据的活生生的婚嫁历史。
    庆敏爸爸忍不住了,接过了赛男的话,说:身为父亲,我为能够拥有赛男这样的儿媳而感到幸运和骄傲,这是庆敏的运气福气,也是我们做长辈的运气和福气。身为镇长,我为赛男的有心用心和爱心,为赛男的上进和闯劲,而钦佩和高兴。这是已经进入老年和即将进入老年的人的福气,也是这一方水土的希望。作为父亲,我将毫无疑问地全方位支持,有求必应,无求也要主动担当;作为一镇之长,也一定会在条件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力尽所能地给予大力支持。将来,我还期待着成为这里的住户,享受这里的服务。
    有记者把话筒伸向兰嫂,请兰嫂说几句,兰嫂一个劲地擦眼泪,几次张嘴又停,最终说出了一句话:我都成嫁妆了,一切听她的安排。大家笑了,笑得阳光灿烂,笑得山水也年轻了许多,安心地坐等观看好戏一幕幕上演。
    走!我们揭牌去。
    庆敏爸爸一声招呼,自己带头,领着众人向大门口走去。

简介  丁迎新,笔名晓晓,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
当过兵,下过岗,失过业,顽固型打工一族,已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清明》及美国《侨报》《美华文学》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600余篇(首),百余篇被《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杂文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年度各版本《中国年度杂文》《中国微型小说年选》《中国年度小小说精选》《中国最好看的微型小说》《中国微型小说年度排行榜》《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选集,获《小说选刊》《人民文学》等主办的全国小小说及散文大赛等级奖百余次。出版教子散文集《家有帅哥》、散文随笔集《就想做个大反派》、小小说集《咖啡加盐》《找·寂寞》和台湾繁体版小小说集等。
通联:安徽省舒城县青青家园小区7幢201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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