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吟
祁连山腹地肃南县康乐乡，褐红色山峰夹峙的川道里，一场盛大的庆典正在进行。十月清晨的天，婴儿眼睛般清澈，丹霞山披着晨阳，如一座被欢笑声唤醒的古城堡，静默是最好的仪仗。隆畅河在这里拐了一道弯，空无一人的吊桥上，停着一只枯叶蝶，和很久才响起的几声鸦叫。高耸蓬勃的杨柳，藏住了整个秋天的秘密，那些枝叶紧挨密不透风，本身就是秘密。一道沟渠，隔开了麦地和静谧。一片连着一片的藜麦，金黄的，褐红的，在秋的蓝天下，骄傲地宣言：藜麦熟了！
初见藜麦， 以为是河西常见的俗名灰条的野生植物，鸭蹼似的叶片，糜谷似的籽粒，是改良版的灰条。细看又不是，比那野草茁壮，麦穗也肥硕。正是成熟时节，金黄的秸秆顶着一头高粱红，一人多高，进入其中，便被淹没。很多人捧着，偎着，抱着，与它合影。庆丰收的舞台上，歌声、乐声，欢乐声，为她庆生。一盒盒包装袋里的谷粒，如浓缩的乳汁；一道道藜麦做成的糕点、甜品，秀色诱人。这来自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印加土著的“粮食之母”，落入祁连高原、河西大地，便迅速安家落户，繁衍子嗣。春种秋收，人丁兴旺。艳阳下的藜麦，正洋溢着英雄母亲多子多产的幸福和自豪，美得惊世骇俗 。
藜麦在印第安传说中，是神的粮食。 善良的老农救了掉下山崖的太阳神三太子而获得的报答。当那只名叫kullku的神鸟将藜麦种子衔与老人时，那是印加人农耕文明的开始。从此，在太阳神的祭坛上，在印加人播种的祭祀上，藜麦捧举到神龛，是对神最崇的敬献。“我们从不得病，因为我们吃祖先传下来的藜麦。”印加土著骄傲的宣言，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推举为最适宜人类的全营养食品，国际营养学家称之为远古“营养黄金”。藜麦种子，从神鸟嘴中落地，远嫁中国西北，千山万水跋涉，是神对人类的恩赐，必以盛大的庆典感恩丰收，感恩神旨。种子的恩情，繁衍的意义，已超越了果腹之需。是印加文明向世界播撒的神谕，是世界和平在丝绸的琴弦上谱写的一曲欢歌。
麦食品的诱惑，与生俱来。之所以初见它时，认作灰条的野草，是小时候打猪草，它必不可少。春夏拔嫩枝叶，秋天捋其籽粒。深秋变成褐紫，籽粒饱满，糠皮里藏着一粒灰白的仁。我知道它可以救命。 上世纪六十年代饥饿期，天下无粮。祖母饿晕在炕头，忽听十岁的父亲喊：“妈，咱有饼吃了，我烙饼了。”父亲捧着一张他小脸大的绿色菜饼，饼面焦黄，热气腾腾，递到祖母嘴边。父亲捋了灰条籽粒，筛糠去皮，炒熟碾面，和面烙饼。祖母抚着父亲的头说，这是生产队喂猪的草，吃了要受罚。少年的声音嘹响：猪可吃，人怎吃不得？……祖母在垂暮之年才给我讲这个故事，面色凝重咂咂嘴，似反刍当年灰条饼的滋味。祖母九十多岁了还健在，生活自理。于是我想，祖母的长寿，是那些年月吃灰条的缘故吗？我不知道灰条籽粒是什么滋味，从我知晓这个故事起，它便是饥饿的味道，也是救命的味道。我捻了几颗藜麦籽粒，去皮吹糠，扁圆的谷粒灰黄色，淡淡的草籽香，与记忆里野草灰条籽粒有些相似。我不能确定它们是否是同一科植物，宁愿相信我那经历过饥饿岁月的亲人们，当年吃的便是藜麦的同科姊妹。
藜麦，成全了人身体所必需的营养素。午餐上了几道藜麦粥，人们分而食之，清香养眼，入口滑爽，顷刻粥盆见底。藜麦小吃，也吃得精光，那些鸡鸭鱼肉倒剩下了。在物质极丰富的时代，很少人能体会饥饿的滋味了，吃得更营养，更健康。少年时，麦粒对我是多么巨大的诱惑。 每次麦收，我趴在麦垛上，麦子的气息透过麦穗，浓郁得要醉人。小山般的麦堆，我长久地埋在麦粒里，幻想麦子把所有的精气传导给我，让我矮小的个头长高一些。母亲总说我的身体是胎里亏欠的，小时候亏欠的，营养不良而矮小多病。身在现代的人是有福的，哪个孩子也不会亏欠粮食，谁也不会因饥饿营养不良。
藜麦熟了。康乐人准备了一个季节的好天气，庆贺藜麦丰产。她们是安第斯大地最美的女儿，河西大地最质朴的媳妇，饱满热情，吃苦耐劳，具备一切优秀母性的特质。我捧起一穗藜麦，那火红，那馨香。好想喊她一声呀！喊一声，她会从我手心里蹦跳落地吗？秋风从藜麦地拂过，在旧木板的吊桥上，像一个恐高的人晃了晃，“吱呀”一声。
作者简介：弱水吟，女，甘肃省山丹县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协会会员。在各报刊杂志发表大量作品，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获第二届冯梦龙新三言短篇小说奖；第四届、第六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甘肃省金张掖文艺奖；2017年张掖文化旅游全民宣传奖。多次获全国文学征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