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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小说:沙枣花开(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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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8/11/2 14: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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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焦元平

之二

    在这座沙漠深处的军营,许多地名通常都是用数码来表示的。这一方面是由于当年这支部队从北京移防到这里时,这一带荒无人烟、草木不生,地名常常是以自然特征随意叫的,很不规范。比如青海的格尔木,最早叫格尔穆,由于当时的战士文化低,常常给家里写信时,穆字都不会写,都写成了木,后来慕生忠将军下令把穆改成了木,就成了现在格尔木。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密的原因。当年这支部队从毛主席手中接大旗,从天安门出发,一路西行来到这个地方安营扎寨,主要的任务是防止老毛子从西边闹事。几十年来,这个部队大院沿用了过去的叫法,比如师部大院叫一号,一号有比较集中的家用宿舍,有供开会放电影的礼堂,供体育比赛用的大型运动场,还有银行,邮局,新华书店,澡堂,招待所、学校、幼儿园,几家服务社,几个菜市场等等。红柳所在的办公地点就在一号,是师里的核心部位。师里设在三十公里外的阵地叫二号,储存战备物资的山中仓库叫三号,过去用过的现在已废弃的黑山湖营区叫四号等等。这些点号中一号的各方面条件相对而言是最好的,其余很多点号不仅条件艰苦不说,有的点号长年只有一两个人。比如五号区常年就只有两个人在看守场,只有到了夏季大部队到场地演习时才热闹一阵子。

军训结束后,胡杨就被分配到了离师部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团政治处当干事。那里群山环绕,四周是雪山。他每周都要到红柳工作的一号来一次,有时乘汽车,有时骑自行车。来了,晚上一般情况下就住在红柳的房间里。红柳胆怯,不敢太放肆。她常常另找一个女同事的空房间睡。到了半夜或下半夜才偷偷开了自己的房门,钻进胡杨的被窝,两人如胶似漆的疯狂半夜,然后悄然离开。胡杨常取笑她“玉人半夜入门来”不知羞耻。红柳则嬉笑不已。为过,她还是有点提心吊胆的。万一被人碰上,万一怀了孕,多难为情,还要影响工作呢。

红柳有自己的苦处。她大小领导着二十几个技术军官,算个人物,她还有女性的自尊。就这样跟胡杨亲热,她内心深处都觉不妥,感到自己有点变坏了呢。她有时甚至想,这么早把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胡杨,是不是冒失了一点,不是不危险了点?然而想归想,每到周末她还是急急切切地等待着胡杨的到来,急切地扑到他的怀里,急切地接受他的吻、他的爱抚。她觉得自己的身心在胡杨面前就像一片干裂的沙漠,每一滴爱的甘露对她都那么重要。她无法拒绝。

“结婚了就好了,结了婚一切自然而然,心安理得了。”红柳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盘算着:如果春节前不去领结婚证,无论如何明年八一前一定要去领了。

红柳一门心思想着心事,叶小林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

“谁呀?”红柳整理了一下额前的散发问。

“是我,小林。”红柳打开门,叶小林拿着毛线活和一本编织的书进门来。

“红柳姐,你看这地方,毛线怎么织过去呢?我试了几次都不行。”小林指着编织书上的一张生肖图案问。

“哦,我看看。”红柳接过书研究了二三分钟,拿起小林的针线边织边给小林讲,不到二十分钟,线织顺了。

“红柳姐,你真行。”小林高兴地称赞红柳。

“那当然,上大学时,我是我们班女生中织毛线水平最高的呢!”红柳对自己的拿手活一点也不谦虚。

“那,你咋不给你的那一位织一件呢?”小林问。

“没时间呀。哪能跟你比?”红柳笑着说。她对叶小林是再熟悉不过的。她俩在一个宿舍里住了整整二年半。半年前红柳被提拔为自动化站副站长后,为了照顾红柳,后勤部门才把叶小林调到另一间宿舍去了。小林是某医高专的毕业生,父母都是六十年代部队组建时的创业者。后退休回到内地。小林医校毕业后靠父母的老关系来到这个现代化程度高的机械化部队,分到司令部通信科,半年前调到红柳手下当参谋。她的工作文雅一点说是管理化站的各种软件,实际上由于她不懂专业,只是在办公室干一些杂活。与现代化的指挥手段的开发与研究沾不上边。因此小林是全站工作最轻松,空闲时间最多的人。

小林人长得很漂亮。有北方人高挑的身材,有南方人细腻的皮肤。她的胸脯高高挺起,一身军装一衬,英姿飒爽,很让姑娘们嫉妒。追她的小伙子也特别多。只是小林的眼光挺高的,对象的父母必须是师以上干部。如本人条件特别突出者,普通干部家庭也可。但知识分子、工人、农民家庭是没有考虑的余地的。因为这,小林的对象走马灯似的换,她也吃了不少亏,先后被一些人骗了色。“男人都是坏东西,变着法子骗女人。他们就想着那事。”小林总是愤愤然地给周围的人讲。

小林听出了红柳的在外之音,绵里藏针地说:“其实你周六、周日也没忙什么呀?”红柳红了脸,不言语了。

“红柳姐,我今晚来,还想跟你请个假。明天一早我想去趟二号,小刘感冒了,我去看看。”小林说。

“明天一早,不行呀,小林。明天有任务动员大会,集团军的李副军长要下来的,还要在我们师蹲点呢。他在师里工作几十年,去年才离开。脾气你是知道的。搞得不好,星期天也要加班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我到哪儿找人去?再说你那位小刘又不是什么大病,感冒发烧的,过两天就好了么?等有空了我再安排你去,好吗?”红柳为难地说。

“任务、任务。我不就是指挥员一声令下,把各种软件往机子里输吗,多练一次少练一次又怎么啦。再说,我那位比不了你那位呀,大黑天的,二三十公里敢骑自行车过来。红柳姐,你们也真是的,干脆光明正大地住到一起得了,何必——”小林不敢往下说了,她看见红柳的脸色变了。

“何必什么呢?你说呀”红柳生气了。

“红柳姐,我没别的意思。算我没说,好不好?明天还是让我去吧。”叶小林收敛住话头回到正题。

“不行。你还有别的事吗?”红柳下了逐客令。她的心情坏透了。她真想赶紧关上门一个人痛哭一场。

“耍什么威风?不行我去找参谋长去。”叶小林一撇嘴起身说。

“你去找吧。红柳不想多说。

叶小林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刚一出门迎面与胡杨撞了个满怀。

“哼”。叶小林恨恨地瞪了一眼胡杨,跺了下脚走了。

红柳一见胡杨火冒三丈,“谁让你来的?”“想你了,有车方便,就来看看。”胡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走,你走。”红柳“砰”地一声关了门,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胡杨用红柳以前给的钥匙开门进来,坐在床边,抚摸着红柳的背,小心翼翼地问:“红柳,出什么事了,你冷静一点,你别这么冲动。”红柳哭得更厉害了。

红柳,别使性子。跟叶小林吵架了?这种女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值得与她计较么?你知道二号那边小伙子怎么叫叶小林吗?叫她叶小妓,专侍候公子哥儿的。你不要让她有事就麻烦首长。忍一忍不就过去了么?胡杨劝着胡杨。

“忍一忍。我忍不了这种气。胡杨,真的,你回去吧,啊!我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以后咱们少见面,免得还让叶小林这种人拿捏,丢人现眼的。”红柳忧忧地说。

“你心情不好,我更应该陪陪你么。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咱又不是偷汉子养婆娘。”胡杨愤然了。

“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行行好,你走吧!我求你了。”红柳又流下泪来。

胡杨生气了,粗气地说:“我走,不过,有言在先,以后别怪我不来。你以为三十公里路,说走就走吗?我如果借不到自行车,我何时能走回去?”红柳听了,默然一会,才说:“走吧,我送你下去。我给你借自行车。”红柳在二楼借了辆自行车,送胡杨到路口,“胡杨,别怪我,好吗?”“你呀!”胡杨摇了摇头,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柳回到宿舍,洗漱了一下,早早地上了床睡觉。然而,她刚躺下不久,寝室的窗户突然吱吱嘎嘎地响起来了。她赶快起床,撩开窗帘一角,不禁“啊”地惊叫一声。窗外刮起了大风,晴朗的天空已经变得模糊、粗糙起来了。

她迅速穿好衣服,关好窗户,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她知道胡杨此刻最多骑到十五六公里处。那一带都是沙漠中的风口,一刮风连汽车都很难开的。

她仿佛看到强劲的漫天风沙刮翻了胡杨的自行车,粗砺的沙石打破了他的头额、面孔,血汩汩地流了下来。他躲在路边奄奄一息。

“怎么办,怎么办?”红柳又着急,又后悔。

她突然想到了杨帆,“对,找他想办法。”她关上门,匆匆忙忙地下了楼,一出楼门她就被风沙刮了个趔趄,鼻孔里灌满呛人的土腥。砸在脸上的小石子硌得她皮肤生疼。她手护着眼睛,站稳脚跟,从白杨林里抄近路赶到杨帆的住处。

杨帆一听她来说明来由,二话没说,带她到车队找车。

风沙太大了,天地混沌一片,星月无光。一盏盏路灯的光恍若莹光。

红柳一只手拿着手绢捂住鼻子,一只手不得不紧拉着杨帆的手。杨帆高大的身子始终正面挡护着她。他们很快到了车队。车队一开始拒绝派车,杨帆好说歹说值班的队长才同意,只要有驾驶员愿意在这种天气里开车就派。杨帆又找开卡车的老乡。老乡听了情况后爽快地答应帮忙,车队才同意出车了。

公路上的能见度很低。一川碎石在公路两边路基下乱滚,汽车的玻璃、厢板、车身不时被刮起的小卵石砸得乒乓作响。红柳心急如焚。

司机开亮大灯,放慢速度,按着嗽叭一路搜索前进。

终于在十六公里处发现了刮倒在路基下的胡杨的自行车。

杨帆、红柳吩咐司机不停地按喇叭,他们下车边喊边找,胡杨才从一窝大骆驼刺下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头上顶着自己的外衣。

“胡杨。”红柳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胡杨站立不稳,与红柳一起倒在沙地上。

杨帆和他的老乡跑过来,把胡杨扶到驾驶室里,胡杨才缓过劲来。

“谢谢。”他说。

红柳望着满身沙土的胡杨,难过得哭了。

“走吧,往哪开?”司机和杨帆装好了自行车,杨帆爬上车厢,司机才问红柳。

“往一号开,谢谢!”胡杨答道。

“杨帆,杨帆呢?”红柳发现驾驶室里只有她和胡杨,忙问司机。

“在车厢里呢。这里只能坐三人。”司机答。

“那我到车厢里去。”红柳要起身开门去换杨帆下来。

“你别添乱了。好好坐着。”司机有力的手按着红柳的一只肩膀让她坐回驾驶位,发动了汽车,向一号开去。

红柳不时担心地从驾驶室后窗向车厢里望一望。杨帆披着外衣蜷缩在车厢一角。红柳又感激又心疼地流下了眼泪。这让人诅咒的沙漠哟。

演习任务下达以后,红柳她们就忙得不可开交了。集团军下来蹲点的李副军长成天和红柳他们泡在数据开发楼里,有时晚上吃过饭还要加班干到深夜。

二十天以后,C4I的开发和试验顺利结束。红柳领导的自动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模拟演习了。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叶小林接连出了两次纰漏。第一次把一只小螺丝刀落在了战场监视器的总服务器里,小螺丝刀的位置很容易造成旁边两条线路短路。工程师出身的李副军长火冒三丈,当着众人的面劈头盖脸给了叶小林一顿批评,叶小林忍气吞声收好了小螺丝刀,晚上回宿舍哭了半宿。

第二天叶小林工作时不敢马虎便百倍小心百倍留神。

可是,倒霉的事儿又让她撞上了。她在中午休息时见自动化站机房的中央控制器后箱开着,就探头看了一眼。“铛啷”一声,没想到她那点轻微的震动竟使一枚固定一组线路的小螺拴掉了下来,她吓坏了,赶紧仔细地找小螺丝拴了上去。要命的是小螺拴的螺帽不见了。

她只得伏身再仔细地搜索那个小小的螺帽,当她确信没有螺帽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掏出手绢擦了擦汗。可她转念又想,没有螺帽固定不紧,等会儿会不会出事?出了事会不会查到她叶小林的头上?她害怕了。为了稳妥起见,她从工具箱里找出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螺帽上了上去。

下午一上班。李副军长在测试开始前照例单独查看所有的设备。当他巡视到总控箱叶小林动过的那个线路时,厉声问到:“谁动过这个控制箱,谁上的螺帽,谁?”叶小林怯怯地答了声:“我,我上的。”“又是你!小林。你怎么这个样子?你们这些人呀,不懂又不好好学!你上的,你请求过吗?小林啊,这可是凝结了成千上万的科学家、工人们心血和汗水的设备啊,一台几千万啊,是要用到战场上去的啊,任何一点疏忽都会造成灾难的啊。任何不讲科学都会导致大损失的啊。你怎么能随便处理呢。我干了几十年我都不敢啊。这都是属于特殊装备,绝对禁止自作主张,知道吗?就假设你换的螺帽绝对符合材料、工艺要求,这种工作作风都是要不得的。我昨天就发现这个总控箱里的小螺拴没有螺帽,我一直没动它。中午请求总装备部研究院的同志,才知道是他们取下来的,他们想今天下午来与我们一起研究一下,稍微改进这组线路的固定方法。你倒好,随便找一个就上了上去。”李副军长的语气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叶小林却被李副军长劈头盖脸的一席话打懵了。她没想到李副军长对她这么不客气。她赌气地顶了一句:“中专生怎么了?不换就不换,我卸下来。”说完叶小林就要支总控箱卸螺帽。

红柳正待阻止,李副军长大喝一声:“住手!你想干什么?红柳——”“到!”红柳赶紧应了一声。

“把她带回去,停职反省。她缺的岗位你们自行调剂。”李副军长不容置疑地说,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是!”红柳答完,带上叶小林出去了。

试验机房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李副军长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叶小林的事使他有点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了。他生怕哪个地方哪个环节哪位年轻人再出漏子。咱们国家还穷,搞这种新型试验很不容易,很多设备要依赖进口,人家还处处卡我们。经不起折腾啊。

他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小伙子、大姑娘没有一点严肃的气氛和高度的责任感。想当初,他从北京到这里组建这支部队时,那些老大中专学生哪一个不是憋着一股劲在干。高度集中注意力,反复地检测。就是靠这种精神,我们的军队现代化工程才在短短的二三十年的时间里走完了别人四五十年才走完的路啊。

“无论如何不能出差错呀。”他反复在心里叮咛自己。

每天,除了睡觉,他都在试验机房工作。对一些关键部位,他务必亲手反复检测才能放心。有的年轻人因此在背后讥笑他是工作狂。有的还说,就这么一天天过日子也太累了点,单调乏味了点。李副军长居然这样过了大半辈子,真是不可思议。

红柳倒是比较理解。但对他的工作方式,尤其是他那种事必躬亲,不信任别人的做法,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心中还是不大耐烦的。

“李副军长,你要注意身体呀。”有次红柳见李副军长反复测试校对自己认真检测过的一组数据,委婉地劝道。

“哦,我身体很好。”李副军长丝毫没有体会到红柳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你这样会累坏的。”红柳耐着性子不死心地再劝道。

“老习惯了。不是不相信你们哦。”李副军长仍旧埋着头工作。直到重新检测完了,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盈着一片笑意,“红柳,你还行。全部正常。要叶小林也像你就好了。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就不成器呢。你要好好带带她。她两次出漏子,你是有责任的。不能带出这样的部下么。”说到叶小林,李副军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红柳听到李副军长表扬她时的微笑,也僵在脸上了。

“我——”红柳有些委屈。

“你呀,也还是个孩子。什么时候你们才真正让人放心呢。”李副军长移开目光,望着偌大的机房说。

红柳感到有些压抑。尽管李副军长一直对自己格外关心,她也打心眼里尊重和爱戴这位老首长。但她觉得,李副军长不理解她,不尊重她。对她的一片关心,有时让她反而觉得不舒服。

“李副军长,没有事,我走了。”红柳想了想,不忍心顶撞李副军长,便以走为上策地说。

“行,你走吧。我再加会儿班。”李副军长又在机房里其他岗位检测上转悠着。

三天后,整个战场指挥系统总检查周密地准备好了。只待第四天正式试演合格后,就可以把这套国家花了近一个亿的设备投放到演习战场上检验了。

第四天一早,红柳第一个到达试验机房。她负责的工作台在昨天数据纸带打孔时,有个地方不太稳定,打孔的数据带有一小段不够清晰。虽然对任务没多大影响,她还是想提前到机房仔细检查一下。

她走到机房时,哨兵告诉她:机房里出事了。

“什么事?”她紧张地问“李副军长昨晚加班到今天凌晨,突然伏在你的工作台上发病了。我们立即报告了军里首长,把他送到医院。幸亏发现及时,要不,真是不堪设想。”哨兵说。

“我的工作台?李副军长现在咋样?”红柳着急地说。

“我听说没事了,但要住院一段时间。”哨兵答道。

“他发的什么病知道吗?”红柳愣了一会儿,又问哨兵。

“据说是中风,还有心脏病。”哨兵答道。见红柳脸色很不好,关心地问:“红柳副站长,你也不要太累了。师里首长说了,没什么要紧的事,不放人进入机房加班。我已经挡回去几批人了。”“哦,谢谢。不过,我想去看看,李副军长是不是在我的工作台上留下了什么。”红柳恳求道。

“好吧。”哨兵答应了。

红柳步入机房大厅。大厅里很寂静。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映着霞光。庞大的机器群在静静运行着。大厅的墙壁上醒目地写着“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十六个大字。红柳停了一下,吸了口气,迅速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当她看到李副军长校正后清晰的计算机数据纸带放在工作台上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李副军长,这应该是我该做好的呀。”她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

C4I战场指挥控制系统完成模拟试验后,顺利地转到演习场地。红柳他们的工作暂告一段落。红柳请了假,到45医院去看望李副军长。

由于抢救及时,李副军长的病情不仅稳定了下来,而且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医生说李副军长的脑血管、心血管都因过度疲劳,已经严重老化。以后不注意,还会发病的。李副军长却没有怎么当回事。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朽到那种程度,说发病就发病。他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感觉。

红柳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很好,正在研究胡杨带给他的象棋书。沙漠的阳光从纱窗射进来,照得病房暖融融的。

“红柳,你来了。快坐,快坐。”李副军长见到红柳,两眼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缝。他放下棋书,就要起床。

“首长,你躺着。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事。”红柳赶紧放下买的滋补品,过去扶住李副军长。

李副军长温和地笑了笑,听从了红柳的劝告。

“这次病得真不是时候。”李副军长说。

“是我不好。李副军长。我以为打印孔带上的那一点粘毛病没多大关系。哪想让您——”红柳歉疚地低下壮举说。

“你别那么说。”李副军长不等红柳把话说完,就打断她道。

“我是有点力不从心了。年轻的时候加上半夜班,就是搞一代军用机算机的时候,偷偷加了三四个晚上的班,也没什么事。在二号点上几十年,一直也觉得可以。去年调到军里后,开始觉得乏了,老了。想想时间不多了,心里急啊。一急,就不行了。跟你没关系。”李副军长又继续说。

红柳心中还是感难过,眼圈红红的。她觉得自从来到这个部队后,是李副军长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可自己不仅没多替李副军长想一想,反而给他添了乱。

“好了,好了。看你,都快当新娘子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说真的,胡杨把你拐走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呢。你以后别不理我这老壮举子就行了。不过。胡杨小伙子还真不错,待人心眼好。人放心大胆地嫁给他,没错。以后只有你欺负他的,他不会欺负你。”李副军长说完,呵呵地笑了。

红柳也笑了。她想起自己和胡杨三年来鸿雁传书,有一部分信件才都是李副军长先拿到,再给她的。李副军长的爱人在一号收发室工作。他们年轻的时候,曾有过自己的孩子。因为难产,孩子生下来脑子就不好,三天没哭一声,养到两岁就死了。红柳看过孩子的照片,特别像自己。她不知道李副军长偏爱自己有没有这个原因。不过,红柳觉得,即使有这个原因,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红柳温和、听话、勤奋,人也聪明。这一点不仅使她和性格固执、工作作风严厉的李副军长和谐地相处,而且能互相取长补短。

“想什么呢”,想胡杨呢吧。李副军长饶有兴趣地望着红柳。

“看您说的。他好长时间不理我了。”红柳说起胡杨,脸上飞起一层红晕。

“你呀。胡杨这几天来陪我下棋才跟我说过几句。我看问题出在你身上。你应当多关心、体谅他才是。”李副军长说。

“他陪您下棋,您就偏心了?哼!”红柳不买帐。

李副军长又笑了,不再说什么。

红柳拿起一个苹果削好后递给李副军长。

李副军长接了苹果,问道:“叶小林的事,你们准备怎么处理?”“现在还不知道呢。看样子轻不了。叶小林平时就散漫得不行,又跟一些男人鬼混,好多人看不惯她。”红柳答。

“对叶小林,我也是太失望了。不过,处理还是不要太重。批评教育嘛。她还年轻。我和她父亲是同年乘专列到这个部队创业的。那时我俩都已复员了。来这里后,重新参军时,征求我俩的意见。小林的父亲说自己是文盲,就做做后勤工作。我参了军,后来又被送出去上大学,职务一级级提升,现在拿工资比小林她爸多二倍。小林她爸也后悔,但没什么怨言。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就这样。所以对小林,我是有感情的。不瞒你说,她考医高专,还是我走了后门才勉强进的。可是,她不争气。但无论如何,应当给她一条路么?你回去找她好好谈一谈,疏导疏导她。她在试验任务中出了差错,被我抓了,不要从别的方面想。谁出问题我都会抓。这个含糊不得。你做为她的直接领导,也应当替她承担一部分责任。对小林,不处理会害她,处理重了也会害她的。”李副军长说完,期待地望着红柳。

“好的,我找她谈谈。”红柳说。

“这样就好。”李副军长放心多了。

红柳担心李副军长说话多了累着,提议跟你副军长下棋。

“你会下象棋?”李副军长奇怪地问。

“把棋翻过来下。都乱摆到棋盘上,覆着,像玩麻将一样弄乱,摆到位。随便翻。按象棋规则吃子。如炮打翻山,象走田字等。吃完将死就赢。”红柳解释道。

“好,好,这种棋,我还是第一次下。前三盘让你。”李副军长乐了。

红柳也不答话,在床边收拾了块地方,把象棋往上一倒,两人便在棋盘上下起来。李副军长时不时翻一棋,一看要被吃,就悔。急得红柳眼泪汪汪的才作罢。结果两人下了半天,才下完两盘,都是红柳赢。

代号为“沙漠风暴”的演习终于结束了,在李副军长的带下,由红柳领导的自动化站开发研究的现代战场指挥控制系统,实现了战场监视、指挥、控制、通信等多项突破。红柳被作为培养苗子,上报军区作战部门备案,并荣立了个人二等功。师司令部的那些参谋们眼热得不得了,都说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搞出了这么重大的科研项目,实在了不得了。一颗新星正在升起。

演习结束了,沙漠也进入了最艰苦的冬季。整整一个冬季,驻守在这里的广大官兵一方面要备受沙漠严寒的煎熬,另一方面只能靠土豆、胡萝卜、大白菜、豆腐、海带等过日子。新鲜蔬菜是没有的。

虽然冬天里师里的试验任务依然忙碌,一些冬季训练的课目照样进行,但红柳他们不参加这些试验,他们还是在等待来年重大演习任务和设备调试。

对叶小林的处理提上了议事日程,红柳决定晚上再找她谈一次。叶小林自从停职反省后,情绪低落,成天关在宿舍里。不大好接近她。红柳找过她几次都没能深谈下去。红柳想再试试。

晚上,红柳敲响了叶小林的门。

“谁呀?等一等。”叶小林在里面答,同时她在小声地呵斥着什么。

过了一两分钟,门才打开。

“哟,是副站长,找我有事?”叶小林问。

“你还是叫我红姐吧。怎么,你这儿有人?”红柳发现叶小林床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挺面熟,好像是建筑工地上一个经理什么的。

“哦,他,是我新的男朋友。”小林答完,吩咐那男的,“你可以走了。我有事呢。”那男人戴起帽子,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说:“好,好,我走了。你们谈,你们谈。”红柳待那男人下了楼,才不解地进小林房间坐下。她问叶小林:“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后勤部长的儿子小刘谈对象么?”“他,一头猪。还谈什么对象?那次周六我向谋长请假去看他,他没病,他骗我。我想吃鸡,他立马骑自行车就去弄了两只母鸡到伙房,一只给炊事员吃,一只弄好后我们吃了。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我回家去看我叔叔,家里正好丢了两只鸡。我问叔叔鸡身上有什么记号没有,叔叔说鸡的小冠子全剪掉了。我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蠢货!我还以为后勤部长的儿子神通广大呢,搞了半天就这德性,我一气之下给他吹灯了。”小林说完还呼呼的。

红柳却“噗哧”一声笑了,捂着嘴指着叶小林:“你呀,你呀。怎么搞的嘛?”叶小林也笑了。

红柳笑过了,才问:“与小刘吹了?就跟这位经理好上了?”“好,好什么呀?互相利用呗。红姐,我最近也想开了,你既然今晚来了,我索性好好跟你谈谈,就算两个女人说点悄悄话,行吧?你别拿在外面给我乱传就行了。我最近心里特别闷得慌。说一说兴许会好一点。”叶小林泡上两杯茶,递给红柳一杯坐下说。

“你说吧,我不跟别人讲。”红柳笑着答应了小林。

叶小林说:“别人都说我作风不好,是坏女人。可我不承认,我不是坏女人,不是!我是跟好多男人睡过,可没有哪一次是我叶小林主动爬到他们床上去的。”“我是在这个集团军大院长大的。父母无权无势,也无法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我和这个集团军大院大多数土生土长的孩子一样,童年、少年时代,都碰上父辈最忙碌的时期,也是这个部队最重要的建设时期。我们这些孩子不少人都耽误了,成天在沙漠里疯跑,啥也不懂。不瞒你说,红柳姐,我第一次来月经时,吓得散了架,以为魔鬼附了我的身,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去找爸爸妈妈,路上哭得泪人似的。是一个男人告诉我怎么回事。也是那个男人利用我的无知夺走了我的童贞。我告诉父母后,父母带我去告发了那个男人,他被判刑十三年,刚好与我当时的年龄一样。”

“后来参军了,耳闻目睹了很多事情。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讲,要想在工作上、生活上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嫁一个有权力的家庭。在这大沙漠里有权就可以支配别人,没权你干什么都得低眉顺眼的求爷爷告奶奶去。我的择偶标准是很低简单,除本人条件以外,必须是师以上干部家庭。”“就这样,我开始恋爱了。我的第一位对象长得是没说的。他爱我爱得发疯。为了得到我,他一方面骗我说他父亲在某地区任地委副书记;另一方面他利用一切机会想占有我,把生米煮成熟饭。

“就这样,他一步步地达到了目的。他爱得发疯,我却是冷静的。我终于从他一位战友那得知他真实的家庭情况。他老子哪里是什么地委副书记,是普通农民,早死了,埋在地下。地委副书记,他妈的这混蛋就这么埋汰他老子,是地委,可不是什么副书记,是鬼魂。

“我毫不犹豫地跟他吹了。他跪在地上求我,说太爱我,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我的爱。我不理他的茬,听说他大病一场。”“第二位对象手法和第一位差不多,不过我有经验了,不再信那套花言巧语,他是让我喝了麻醉饮料上了我的身的。我很快弄清他的家庭情况后,就立刻跟他吹了。他们都打错算盘了,以为睡了我就可以跟我结婚,我才不吃那一套呢?后来普法教育,我才弄明白,像这第二位,我可以告他强奸罪呢。真是便宜他了。

“有了两次教训,我对地方干部家庭不再感兴趣了,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集团军和师部大院干部子弟上。就这样,一个又一个,走马灯似的,累得我够呛。凭良心说,每谈一个我都是满心希望成功,当然那些骗了我的除外。可他们不是嫌我不是处女,有辱他们的家风,就是嫌弃我没多少文化修养。除了一个美丽的躯壳之外啥也没有。总之,是一个也没成。我的名声也坏了。”“名声坏了,男人们就像苍蝇一样往我裙子底下钻。逢场作戏,听着他们的花言巧语,看看他们欲火中烧、丑态右出的样子,我感到开心。我让他们像狗一样地听我使唤。”“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其实谁都渴望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即使是疯狂。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只是因为疯狂之后,人们发现收获的不是自由,愉快与新生,而是罪恶痛苦与毁灭。所以人们才在疯狂面前却步。红柳姐,你扪心自问:你只希望胡杨一个男人爱你吗?你不希望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你有好感的男人爱你吗?我就想,一直想。可我还没敢无拘无束的去做,都已经毁了。”“我知道,现在没有一个男人会真正爱我。我也麻木了,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最近这个经理老往我这儿跑,说他此生能搞到女兵,不惜倾家荡产,我就捞他一把了。他说过,要给我二十万,还要在海边小镇送我一套小洋房。等这些东西拿到手了,我就满足他的愿望。”“红柳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我给你说这么多,你会更加看不起我。我不配做一个军人,不配再在这个有光荣历史的部队呆下去。我想好了,今年我就要求转业,我相信我转业后会生活得比现在好得多。我对这片沙漠一点也不留恋了,相反我恨它。这一次任务我给站里抹了黑,我很抱歉。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真的。”“不过,红柳姐,我好劝你,不要太认真。说不定什么时候遭人算计呢。据我所知,站里不服你的人还是有好几个的。师里首长有的对你很有看法。黄毛丫头,这是这些人常挂在嘴边的。我看你活得很累,看在咱们多少还有点交情,我也劝你别在部队干了。像你这样有能力的人,在地方开个公司办个厂,用不了三五年几十万是小意思。可惜,我叶小林没有你这个本事。”叶小林的一席话惊得红柳合不上嘴。以她的能力和有限的阅历,她一时不知怎么给面前这个一言难尽的女人讲道理。

“小林,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知道你自己已经走得多离谱了?你不能再和那个经理混。你会跌大跟头的。”红柳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才对叶小林说。

叶小林不以为然,“我想过重新做人,可谁真正帮助过我呢?我只能靠自己。我自己又不得不走这条路。现在不就是讲个钱么,有钱就行。吃好、玩好就行。”“小林,你会后悔都来不及的。你已经在悬崖边上了。”红柳替叶小林深深地担心了。

“红柳姐,谢谢你!不早了,休息吧!”小林泰然自若,反而像她刚做完红柳的工作似的。

红柳告别叶小林出来,脑子乱哄哄的。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有效地挽救叶小林。

她茫然地出了宿舍,在马路上踱着。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该怎么办呢?”她问自己。

“红柳,这么晚了,想什么心事呀?”一个声音在红柳身后响起,吓了红柳一跳。

“哦,是参谋长。”红柳立正问候。

“什么事,一个人还念叨没完?”师参谋长和气地问。

“是,叶小林的事。不过不知道怎么给您汇报。”红柳犹豫了一下说。

“叶小林的事?走,到我的办公室谈。”参谋长神色严肃起来。

红柳和参谋长一起进了办公楼。在参谋长办公室,红柳把叶小林谈的情况全部汇报了。

“好嘛,你的工作做得很细,汇报也很及时。这件事,我来处理。其他首长,你就不要去讲了。这涉及个人隐私么。”参谋长指示道。

红柳没多想,顺从的点了点头。

叶小林的处理文件还没有正式下来,消息就已经泄漏无遗了。师党委已报集团军,给叶小林撤消干部待遇、按战士复员的处理。

出院后的李副军长听说后,专程到师里找几位师领导发了火,认为这么处理叶小林是不负责的。他还到军里找了军长和政委,呼吁替叶小林想想,替在军里老黄牛一般工作了几十年的叶小林的父亲想想。然而,李副军长的意见没有被集团军采纳。军里科技干部的管理,出现了很大问题,部队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比较严重,不得理叶小林,难以服众。集团军党委经过认真讨论,还是同意了师党委的意见。并下决心整顿集团军部队。

师里的舆论哗然了。仅是任务期间那点事,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叶小林这么重的处理的。很显然,主要原因是叶小林生活作风败坏。

叶小林脸都气白了。她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程度。她立刻怒气冲冲地到办公室找红柳,阴阳怪气地问:“副站长同志,你倒会踩着别人往上爬啊。你说说,你把我告诉你的一切给谁汇报了,你得到了什么好处?”“你没要权力这么质问我。”红柳针锋相对。她没有做错什么。她是给叶小林承诺,她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她只是向组织反映情况。如此而已。这是她的责任。

“你!好,好。你们都要逼我,我走给你们瞧!”叶小林一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红柳的情绪又坏起来了。她有点受不了了。

她木然地坐着。

下午的下班号响了,她仿佛没听见似的。也不想去食堂吃饭。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窗外的沙漠仿佛死去一般无声无息。

几颗寒星爬上天幕,磷火般地闪着寒光。

“红柳,怎么不吃饭?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杨帆诧异地找上门来,他听说下班前叶小林找红柳吵了两句,晚饭时在食堂又没见着她,便担心地想来看看。

“别开灯,关上门,进来吧。”红柳见是杨帆,勉强笑笑说。

“怎么了,你?”杨帆在黑暗中看不清红柳的脸上的表情,只见红柳两只眼睛泪晶晶的。

“你找我有事?”红柳不回答杨帆,反问他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不过,事还真有呢。你知道不?师里首长在酝酿调你到政治部干部科当干事呢。这是变相的免职啊。你应该赶快去活动活动,最好找一下很关心年轻人的李副军长。”杨帆说,语调充满关切。

“没别的了?”红柳漠然地问。

“你到底怎么啦?红柳。给我说说好吗?”杨帆从桌面上伸手抓住红柳的手恳求道。

红柳挣了一下,没挣开,听任杨帆握着。

“杨帆,我觉得很累,累极了!”红柳抽泣起来。

“胡杨最近没来过?”杨帆问。

红柳摇摇头。自从上次胡杨被红柳赶回去之后,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真的工儿忙,竟然再没到一号来看过红柳。倒是红柳去过二三次。他俩电话倒是每周都打一二次的,不过谈的都是琐事。红柳多希望胡杨能成熟一些,体贴自己、理解自己一些啊。

“我们好些年轻人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了胡杨。一个书生,又比你年龄小一岁,能帮助你什么,他还要你关心呢?”杨帆有点用心叵测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红柳搞不清楚杨帆的用意。没等杨帆回答,她又追了一句:“那你说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人?”杨帆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到红柳身后,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问:“像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红柳心跳了,脸腾的烧了起来。她知道杨帆对自己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有爱。她对杨帆心底深处也特别信任、依赖,也可以说有爱。她觉得杨帆像她身后的一座山,沉厚坚实到足可以托起她脆弱的心灵。她对胡杨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只是,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杨帆是有妇之夫。

记得红柳刚进师里后的那年深秋,二号那边团委组织营造青年林。团委书记把挖树沟的任务分到每一个人的头上。那时红柳刚来,十分要强,来了例假都不愿请假,独自坚持挖分配给自己的树沟,至今落下个痛经的毛病。是杨帆,默默地惦记她、关心她、帮助她。他给她熬红糖水不说,还在晚上偷偷地帮助她干活。有一天晚上红柳发现了,上去抢杨帆的铁锹,没想到锹把上都是血。她把杨帆拖泥带水回宿舍,用盐开水给他浇洗,用纱布给他包扎。她的眼里噙满泪水,每一次转身都洒落许多,在地板上砸得“扑扑”的。说实在的,那时她无数次差点扑在杨帆的怀里。可是她知道知道她不能那样做。

关于杨帆的妻子,红柳是多次听杨帆讲过的。那是一个生活很不幸的女人。她是个打工妹,名叫小曼。小曼长得特别漂亮,能歌善舞,本来想报考文艺院校的。只是由于上高二的那年,当官的父母因贪污受贿双规被送进了监狱,她成了流浪女。后来她生活无着,到乡下一家工厂打工。有一年冬天,在收购原料时竹尖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脚后跟。一位暗恋她的独眼残疾青年用斧头割开她的脚的脚板,取出了竹尖,疼得她死去活来。小工厂的厂长自告奋通背她回只有她一个人住的宿舍,在路上两度蹂躏了她。独眼青年得知后,利用一次打猎的机会,在追猎野熊中,从后面的灌木丛中把一颗铅弹打进了在悬崖边奔跑的厂长的后脑勺,厂长跌下山崖摔得粉碎。从那以后,独眼青年始终保护着她。在一个雪夜,不知是寂寞、感激,还是同情、爱情,她把守护自己长期睡在门房里过夜的残疾青年请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来二去,她怀孕了。在乡下做人流不方便,他一去医院,就被请出去盘问孩子是谁的。她不说,也不敢说。于是她被送到派出所。十几个被怀颖对象同时被审问,唯独没有独眼青年。派出所的人见小曼那么漂亮,怎么也不会想到是独眼青年,后来还是他自己到派出所自己承认了。做完人流后,她的身体垮掉了,常常一月一月地躲在床上,工作也丢了。在亲戚的帮助下,她回到了城里。这时杨帆认识了她,并被她的冷艳和不幸的经历所感动,与她恋爱结婚了。

红柳怎么可以跟这样一个女人争丈夫呢。再说她一个姑娘家,要真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已婚男人,她还是有顾虑的。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和胆量。所以红柳掐灭了自己心中的爱情之火。杨帆对她也始终没有超越一定的分寸。

然而,此时杨帆咄咄逼人地跨越了雷池,红柳慌乱了,她央求道:“杨帆,你别这样。”“不,我压抑得太久了。红柳,我爱你,从第一天见你时就爱你。你是那么的让我动心。我不爱小曼,我只是同情她。我和她的结合是病态的。我马上把她调到师里来,也是怜悯她,我只想让她生活安定一点。我心中的爱人是你,知道吗?红柳。”杨帆冲动了,猛地把红柳抱起来,紧搂在自己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不!”红柳挣扎开了。

正在这时,门“砰”地被撞开了,灯也随之拉亮了。叶小林面含冷笑地站在门口。

红柳和杨帆都愣住了。杨帆还搂着红柳。

“副站长,在办公室偷情,很浪漫嘛。”叶小林嘲讽地说。

“你这臭婊子,滚。”杨帆一步跨上去,抽了叶小林一耳光,骂道。

“你敢打我?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来人啦,流氓打人啦。”叶小林死死纠缠杨帆,尖声高叫。

办公楼外闻声,“咚咚咚”地跑上来几个人,拉开叶小林和杨帆。

叶小林向众人哭诉了事情的经过,才一摔手,哭着找师里首长去了。

几个劝架的人陆续离去。他们刚一过楼角,一阵窃窃私语就传上来了,“平常看不出来啊,挺像模像样的呢?躲在办公室里干这种事,胆子真够大的。”“杨帆这小子真不是东西,自己有老婆,还去勾人家姑娘,红柳也真是,犯了哪门子邪?这下有胡杨的戏看了。”杨帆蔫头蔫脑地看了一眼红柳,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你走吧。”红柳不想说什么。

等杨帆走出门,楼梯上传来他下楼的脚步声,红柳才失声在伏在办公桌上捂住嘴巴大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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