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是一捧乡愁
弱水吟
县城西郊原有一片杏林，黄澄澄的杏招惹人馋涎欲滴。一日下午自习，几个同学去偷杏。围墙，篱笆，看园人，狗。只能从墙外沙枣树攀爬到杏树。我人小个矮放哨，她们上树。不几时，狗叫，人骂。只听嗵嗵嗵响，她们跑了。看园人堵住我，欲追其他，又怕我跑，骂几声，带我走。
老实跟着看园人走进杏园。挺大的杏林，郁郁葱葱。黄的，红的杏，从树叶间探头看热闹。狗狂野地叫，拖着铁链噗噗响，看园人喝了一声便停了。已横下心，打死也不说哪个学校。看园人却没问。站在他低矮的土屋前，不知这个丑陋矮小的老头意欲何为。
他进进出出忙，忽然问我姓什么？在意料之外，我失口回答，已来不及收回。他吃惊，扔下活计，盯着我问：“你爹叫什么？你爷爷叫什么？你太爷是谁？”我没有回答。他却报出了我爷爷和太爷爷的名字，脸上的凶恶没了，诚惶诚恐地讶异着。愣了一愣，他慌慌忙忙进屋，舀水洗手，窸窣了一阵出来，拉我进屋。一个铝盆里盛满了杏。他说这是杏园最好的杏。硬往我手里塞杏。
我的忐忑可想而知，又怎敢吃他的杏。而他全然不顾，热情过了头，让我在他凌乱的小炕坐下，他坐一把破椅子，连声催我吃杏。“吃吧，吃吧。这原本就是你家的杏园，我从小跟着我爹给你家看园子。你爷爷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二爷——你爷爷，他还好吗？二奶奶好吗？”我明白了。这杏园是龙家庄的。土改时，庄子和杏园没收充公，城中一切家产均没收充公。常听爷爷奶奶讲过去的事，我并不陌生。
面对看园人的热情，我却抗拒着。小时候，“地主成分”让我低人一等。它让我蒙羞，使我哀愁。上学时，报名表里有家庭成分一栏，我一直空着，从不填写。
偷杏时的强烈渴望，而面对黄澄澄的杏和偌大的杏园，我却决绝地敌触着。少年的骄傲和童年的遭际，变成强大的催化剂。我执拗地摆脱看园人的再三礼让，丢掉强塞进我手里的杏，一句话也不说走出杏园。看园老人大惑不解，端着杏紧跟我，反复叮咛：“你一定再来啊，和你爷爷来，告诉你爷爷，我想他，我等着你们……”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一起的同学也没再提起偷杏这事。它是我深藏于心的秘密，像一次凌厉的伤，时间将它层层裹埋，遗忘在岁月深处。
少年时，总觉得时间还早，一切都来得及，今天失去的，明天能补回来。白云苍狗，一晃，已是两鬓苍然，始才知道，时间最经不起考验，擦过肩就是永远。 许多人和事，存在记忆里，在某个时刻，打开放映机，滤走了繁华，留下的是生命的底色，最真的情感。
秋日午后，我沿着花海观光路独行。新城区扩建，西郊大片的麦地，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沿着弱水河，修建了弱水花海风景线。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花海。橙粉色的观光道上，旅游观光小火车，从新城驶向城西佛山。观光道两边，逶迤着十里花海，各色的花，万紫千红从夏怒放到秋。
一群在草地和花海间逡巡的麻雀，让我驻足流连。这片田野，上学时我常来这里背书……蓦地，我想起少年偷杏的那片杏园，那个看园老人，那一盆黄澄澄的杏。我巡着记忆里的印象找那片杏林，茫茫田野，是万寿菊的海洋，波斯菊的天下，一片连着一片的花海，淹没了记忆里的杏园。耳边响起看园老人反反复复的叮咛：“你一定来啊，和你爷爷来，告诉你爷爷，我想他，我等着你们……”我噗然坐地，泪湿眼眶。看园人的叮咛，给爷爷捎的话，我遗忘了几十年。爷爷早已沉眠地下，他儿时的玩伴，在他们少年的杏园日日等他，而我早将它丢在风里。不知爷爷和看园老人可曾相见？是带着一世的遗憾都终去了吗？
颓然四顾，花海茫茫。原以为忘记的，可以永远忘记，而它只不过被我暂时走丢，在该出现的时候，它自己会找到回来的路，重新打上记忆的烙印。往事不堪，回首间多少亏欠！“少年不识愁滋味”，或许便是这个意思！？人到中年生乡愁，也是如此这般吧！道边，金黄的杨树叶在秋风里哗啦啦响，恍惚，那个看园老人，从树后走出，捧上一盆黄澄澄的杏。
叮叮当当……观光小火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摇响车铃。车厢坐满游人，陌生的面孔，别样的目光，从我身边徐徐驶过，渐渐远去，消失在花海。
弱水西流，绵长若秋思。一只黄蝴蝶飘离花朵，翻舞着飞向天空。轻风拂过我的脸颊，在大丽菊花瓣间微微抖动。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田野，巨大的孤独瞬间裹挟了我。
作者简介：龙巧玲，女，笔名弱水吟。甘肃省山丹县人。甘肃省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谁摘走了你的第二颗纽扣》散文集《春天有双冰翅膀》旅游散文集《向东，向大海》。在各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文学作品。作品收入多个文本。曾获第四届、第六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金张掖文艺奖”；第二届“新三言”冯梦龙短篇小说奖，及全国文学征文中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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