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味道
韦菊梅我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看着调皮的孩子光着脚在地面上跑来跑去，叮嘱呵斥已经不起作用，索性闭了嘴。光着脚试了试地板，一丝丝凉从脚底传过来，似乎突然间的溽热和烦闷都没了————-难怪孩子总趁我不注意要光着脚。我暗自笑了笑，似乎那一瞬间，有一只躲在饕餮被我惊醒了，突然间想念起哪个酸酸甜甜的味道来。
记忆里童年的夏天，似乎日子总是很长很长，家里孩子多，父母每天早出晚归。那时候，家里耕地少，吃饭的嘴多，父母从一穷二白起家，加上我们姐第仨陆陆续续要上学，贫瘠的条件终究还是没有养成我们吃零食的习惯，但是在我们的肚子里，却也始终活着一只馋虫，总想像别家孩子一样尝尝那个叫冰棍的东西。大热天，调皮的我们中午不睡觉总是翻箱倒柜，幸运的时候，或许能找出一两颗枣，或者是几颗留在衣兜里的豆子。我们最盼望的就是能从柜子里翻出几毛钱来，哪怕是一毛钱也行————足够买一根冰棍了。
终于，我们的这个愿望在某天中午实现了，父亲已经上地干活了，他的衣服扔在炕边上，我欣喜地发现口袋里有钱————-三张一毛的，我按捺不住跟弟弟妹妹说了我伟大的想法：拿着那三毛钱买三根冰棍吃。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们焦急地在家门口等啊等，终于，“卖冰棍——————”悠长的声音一响起来，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三人挑了自己喜欢的颜色，我的红色，妹妹的绿色，弟弟黄色，然后我们锁了门，躲起来分享这来之不易的甜蜜。
很快，冰棍吃完了，冰棍棒被我们吮了又吮，五岁的弟弟连手指头都唆了一遍。实际上是那个冰棍和平时父母给我们的冰糖的味道差不多，除了有点冰凉之外，具体什么味道其实根本不知道。
太阳落山了，父母回家了，尽管我再三叮嘱弟弟妹妹不要把我们偷吃冰棍的事说出去，可是弟弟还是很嘴快地告诉了母亲，毫无疑问地，母亲问到了关于买冰棍的钱的问题，妹妹的话音还没落，母亲狠狠剜了我一眼，紧接着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责骂，我当时颇不以为然————-拿钱的是我们仨，吃冰棍的也是我们仨，凭什么挨骂的就应该是我？
我的不以为然积木了母亲，她揪住了我的耳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火辣辣的疼痛，我只是隐隐约约也只是听见了这么几句：“不经过允许拿别人的东西就是偷，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但是宁死不屈的我始终没掉一滴眼泪。
那天晚上我赌气没吃饭，倔强的我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委屈，别人家孩子那么多零食，我每天看妹妹带弟弟，这么点好处都不给我。哼！一晚上，面对执拗的我，母亲终究是再没说什么，但是也没有劝我吃晚饭。夜里，我饿的肚子咕咕叫，头蒙在被窝里，使劲咽唾沫，可是突然感觉咽吐沫的时候嗓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我想也许是饿的吧。父母一直在叹气，好像说什么粮食不够了，好像还提到了我，说我刚出生时候病多啥的，就那样我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嗓子疼的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连咽唾沫都成了问题。母亲顿时慌了神，骑了自行车带带我到小诊所去打针，就这样大概可能有一个多礼拜，我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去诊所（开诊所的叔叔大多数时候也在家干农活，只有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守在诊所）。为了吃冰棍的事，我开始后悔，我自己生病不说，还挨骂，同时我也有点恨透弟弟妹妹，怎么也觉得他俩比我亲————我比妹妹大三岁，弟弟小妹妹一岁，我恨恨地想————-也许他们才是亲姐弟。
那天中午我出门后，母亲追着出来，背着弟弟妹妹给了我五毛钱，悄悄跟我说让我买好吃的，我兴奋坏了，一阵小跑，先买了吃的才去打的针。只记得好像是我买了好多，还有一毛钱两个的那种唐僧肉，还有汽水，酸酸甜甜的，我狼吞虎咽，最后还留了一个唐僧肉————-我要向弟弟妹妹炫耀的。
回到家我得意洋洋施舍一般把唐僧肉分给了弟弟妹妹，“哼，让你们告状，这是妈给我的钱买的！”我还美滋滋地跟他们说我喝的汽水，是宝葫芦的瓶子的，酸酸甜甜的。弟弟妹妹一听不依了，母亲一回家就被抱大腿了，他俩开始嚷。我记得母亲又瞪了我一眼，弟弟妹妹好像一直哭闹也要和酸酸甜甜的汽水，不知道最后怎么才安顿住，反正我是乐坏了。
晚上母亲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她一直在厨房里忙碌，我进去的时候，厨房里很热，母亲在炉灶下慢慢添柴，大铁锅里咕咕咚咚的，我呆了一会儿就热的受不了，心想明天一定有好东西吃。第二天果然是，大中午最热的时候，母亲端出一个小盆来，是清亮的像啤酒一样的，闻起来有点酸酸的味道，尝了一口，酸酸甜甜，我们仨围在一起喝了个痛快，第一次知道了母亲做的解暑的饮料叫做杏皮茶。
原来，母亲是看我因为贪嘴生病，而家庭条件又不好，满足不了我们贪吃的欲望，只能换个方式给我们解馋。而那来之不易的杏皮，是母亲从别人家树下捡来的杏子，把好一点的果肉挑出来晾晒，把杏核砸开取出里面的杏仁，有苦的也有甜的，文火炒的外皮发焦，然后用擀面杖压碎了，熬小米粥或者是卷在花卷中。就这样，在那些贫苦的日子，母亲总是把有限的食材变魔术一样变成美食，满足我们时刻被叫醒的饕餮。年少的岁月，因了父母的坚持，我们却也没有因此而中断过学业，相比起那些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的孩子，我们多了很多的快乐和幸福。
记忆里偷吃冰棍的事已经慢慢模糊了，我和弟弟妹妹也在争吵中慢慢长大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刚出生时母亲奶水不足，上小学了还是面黄肌瘦，后来弟弟出生没人带，我拉着弟弟沉重的小木车帮父母解决了带孩子的问题，也因此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弱，那天的五毛钱，其实是母亲对我的补偿。
直到我和妹妹生了孩子坐月子，母亲还是会将压碎的杏仁给我熬稀饭，每次一大碗米汤，我都能喝出不一样的味道：那是年少时母亲不向贫穷低头的要强，是满足馋嘴孩子的欣慰，是对生活的不妥协，还有以一种近似强硬的态度向孩子们表达的爱。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爱。而这一切，都成为我们人生中的一笔笔财富。
如今，我再也没有吃过雪糕和冰棍，每次一吃嗓子都会疼。当我在城市的街角总能看到用大大的保温桶乘着的杏皮茶，那种味道似乎都不是小时候母亲的味道。
天气还是闷热，孩子辗转不眠，我从记忆里翻出的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突然静下心来。是啊，多年前的母亲，一定和此刻的我一样，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凝聚到孩子的身上，记忆里的那一碗杏皮茶，是我这辈子最难得的美味，是年少的味道，是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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